方海伦：西西里的陌生旅人

过去的这些年，几乎每年都去意大利，但之前每次都是在罗马、佛罗伦萨这一带。去年夏天，第一次来到西西里。西西里地理位置特殊，历史上被古希腊、罗马、阿拉伯、诺曼、西班牙、法国、奥地利等国征服过，有自己独特的人文资源。我每天一个人从酒店门口搭乘唯一的一班公交车去Catania老城的市中心， 以大教堂广场为圆心，呈放射状在古老的街道上暴走。政府严禁重新规划改建翻新，城市里很脏乱，交通拥堵，但是古迹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存。想到脚下这条青石板的路，多少年前，贝里尼也曾经走过，心里总不免有些小激动。

这天我又来到大象喷泉侧边的小马路，想再仔细看看街道两边的民宅和深藏在民宅之间的小礼拜堂。刚路过一间不开放，正准备去下一间撞运气时，听见马路对面有人用中文跟我打招呼，是个穿着粉色长裙、头戴大檐太阳帽的小姐姐。当时已经过了旅游旺季，路上像我这样漫无目的闲逛的游客并不多，我也觉得稀奇，她也是一个人。她化着精致的妆容，眼角有些皱纹，但看不出实际年龄。长长的假睫毛扑闪着，倒是很像亚洲版的芭比娃娃。

“也是一个人吗？要不要一起去圣阿加塔大教堂？我傍晚的航班，还有大把的时间。”

“好啊好啊！”其实大教堂我自己已经去过了，只不过一个人忘记带自拍杆没法给自己拍照，在意大利也不敢把手机交给陌生人帮忙拍照。

小姐姐从对面马路走了过来，说她和男朋友先到马耳他，然后到巴勒莫，卡塔尼亚最后一站，才来了两天，但是两人都吃坏了肚子，男朋友是塞尔维亚人，觉得扫兴就自行提前结束了行程，乘早班飞机自己回家了。小姐姐三言两语，信息量巨大，像是云淡风轻之下藏着惊心动魄。她说她没去过塞尔维亚，也不知道男朋友家在哪里，也就只好临时买了回台北的机票。

我们俩就一起去了大教堂，上到钟楼，可以俯瞰整个广场，我们相互拍了很多照片。小姐姐听说我来了已经是第八天，显然是觉得有点遗憾便打开了话匣子，说了男朋友各种不是。我们出了教堂，在广场上的一家老字号买了冰激凌边走边听她倒苦水，说这一路她就像妈一样伺候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叛逆少年。吃坏肚子都是男朋友非要吃脏兮兮的网红路边摊，明明味道不对，坚持说就是这个特色。等晚上两人都发起烧来，还是她跑出去买药……

冰激凌吃完了，我们正在鱼市十字路口，不知下一站应该去哪里。前后左右全都是小餐馆，也到了饭点，我说我们去吃饭吧！便就近找了位置坐下来，我点了海鲜意粉，小姐姐说没什么胃口，就点了最简单的只有番茄酱的通心粉，各自要了一瓶苏打水。

坐下来，小姐姐滔滔不绝。原来这个男朋友其实就是一个到台湾旅行的背包客，认识不过几个月。他在宜兰迷路，小姐姐给他带路后便互加了联络方式，相约一起去欧洲旅行。小姐姐抱怨男朋友体味大，鼾声如雷。我一边用叉子卷着沾满开心果碎的意粉，一边表现出淡定，心里却想着现在年轻人的开放程度真的不可小觑，认识几个月的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就已经同居一室，不怕被卖了换钱吗？正想着，小姐姐突然问我：“你猜猜我多大年纪？” 她这么问，我就只好往小了说：“三十出头？”她扑哧一笑说：“我四十八啦！”“没结过婚，没生过孩子，我父母急死。”她补充道。

然后她说起她的家庭，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公务员，她自己是家中的离经叛道的异类。说她的童年，她的初恋，她插足有妇之夫的婚姻，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。

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闺蜜，喝完了苏打水又加了两杯咖啡，一直听她聊到下午。她说还要去酒店拿行李，就此打住了。我们便各自拿出手机，AirDrop给对方拍的照片，然后把照片删除，又相互检查确保手机里对方所有照片都删干净了便分手告别。我去公交站等回酒店的巴士，她去她的酒店。

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，我也没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。但是除了不知道她的名字，我几乎了解了她的一生。

这个小姐姐给我在大教堂拍的照片我留作了微信的头像。旅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，总会在你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