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潮｜在花园里烂漫长醉

潮新闻客户端 邱仙萍

东晋永和九年的上巳节，暮春之初，天朗气清，惠风和畅。王羲之和孙绰、谢安等名流在会稽山阴的兰亭聚会，四周是清澈的溪流、茂盛挺拔的修竹。群贤们进行了一场曲水流觞的游戏，一觞一咏，畅叙幽情。微醺中，王羲之铺开蚕茧纸，手握鼠须笔，蘸墨挥毫，一气呵成，写下了中国书法史上的高峰《兰亭序》。

二千多年后的农历三月三，春天如期盛开，百花迷醉百鸟婉转。在距离绍兴一百多公里一个叫做桐庐莪山的地方，迎来了一场浩大的畲族盛宴，踩马竹，对山歌，品长桌宴，喝高山流水红曲酒。

鲁迅文学奖得主陆春祥老师的全新散文集《烂漫长醉》，还原了这一场流传千年的场景。五十多只大缸，分六列排着，缸内盛满了掺红曲的糯米。糯米刚从热气蒸腾的木桶中捞出，摊凉装缸，缸内早有清冽的山泉倾心相拥，红曲缤纷而至，与糯米亲密交缠。一个月后，这些糯米与红曲将蜕变成诱人的精灵。这是一个比较宽畅的空间，虽密闭，但空气通畅，氛围和谐。最初的一周，酿酒人每天早晚两次搅拌，为的是让糯米、山泉、红曲无间融合。接下来的一周，一天一次，依然是搅拌，每一粒米都与红曲交锋后紧紧依偎。等确认缸内已经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后，酿酒人不再搭理它们，缸们进入了相对静默的时期。它们表面缄默，暗里却较着劲，都想先涨红脸孔，尽早从缸中抬头挺胸，完成自己的传奇。……在这样的日子里，在这样的地方，醉就醉了吧。竹海碧波，莪溪淙淙，稻田泛金，富春山里的闲居。红曲酒，黄金粽，黑鸡蛋，畲族乡民的馈赠。山不见沟山醉了，水不见底水醉了，云也停脚云醉了。

“近怜李杜无检束，烂漫长醉多文辞。”陆老师在《烂漫长醉》的后记里，写了自己的体会：“汝果欲学诗，工夫在诗外。写散文从做学问做起，心在富春庄里徘徊，人却是满世界乱跑的，那些山水，那些历史，那些人文，都一起涌到富春庄来了。自己的花园，无拘无束，可以烂漫，可以长醉。”

无论是兰亭序的黄酒，还是莪山畲族的红曲酒，都是米所酿造的精华。米从哪里来，米从大地来。在一次稻田里的艺术节上，空气里氤氲着浓郁醇厚的稻香，陆老师上台说：“米从哪里来？300多年前，明代科学家宋应星很详细地告诉我们，从稻种长成米粒，一般要经过八个大大小小的灾难。从种子入仓、撒播开始，要经历鸟灾、成活、虫灾、鬼火烧禾、水灾、狂风阴雨等八个灾难，稻种一关一关顽强闯过来了，米才生产得出来。”

陆春祥是我们高中语文老师，还当过一年班主任，是他大学毕业从教后带的第一届高一到高三的学生。我们的学校叫做毕浦中学，人们习惯性的把它叫做“美院”，这里曾经是浙江美院的旧址。学校地处偏僻，几乎所有学生都是来自农村。开学见面那天，陆老师穿了一件鹅黄衬衫，颜如皎皎明月、形如杨柳拂风，不由让我们心生敬畏。老师的不苟言笑、飘逸不俗，和未过多久显现别具一格的教学风格，让我们的语文课很快在全校独树一帜。上课前同学轮流上台演讲三分钟，讲什么，怎么讲，可以海阔天空。台上三分钟，台下一月功，不少同学为了这短短三分钟，选切口找资料，可没少跑阅览室和花精力。还有一个重要的创新教学是每个人、每一周要交一篇周记。何谓周记，就是比作文更长的文章，内容、体裁、字数不限，周记写得好的同学，作品可以贴在走廊上让大家学习和点评。

有些人走着走着，理想宛如天边的冷月，而坚韧的松柏，却扎根在青石和悬崖中。高中的时候，陆老师就让我们用卡片摘抄名言名句，这个习惯，他一直保留了几十年。在桐庐书院里，现在还陈列着陆老师的几十万张摘抄卡片。

2014年3月17日的下午，陆老师给一个叫吴孟举的少年写信：“孟举同学，你一定很惊讶怎么会有一封来自杭州日报的信。我是陆春祥，是你爸爸高中时期的语文教师。你爸前几天给我来信，深情回忆起我们度过的快乐时光，我很高兴，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的情景。你爸在心中，为拥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而自豪，你在学校的各项表现都让他满意，我也很高兴，学生的下一代在健康成长。但同时，你爸在信中也流露出一种担心，你的语文成绩并不十分理想，恐怕高考是会拖后腿。对语文这个问题，我是这么看的，语文重在平时，重在积累，重在坚持。一个聪明的孩子，没有理由学不好语文，你只是目前对它不是很感兴趣罢了。从各门功课的平衡来说，赢都是赢在细节。而输呢，却都输在格局上。所以，语文如果短板，将会严重影响你的平衡。木桶理论告诉我们，一个木桶的容水量，不取决于桶壁上那块最长的木板，而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，要使木桶能装更多的水，就要设法改变这块木板的现状。你是聪明的孩子，相信已明白‘木桶原理’，而只要现在开始重视，永远来得及。即便你考上了心仪的大学，以后仍然有长长的人生路要走，而语文就是走向成功的工具之一，我们没有理由不重视语文。”

时光是一台过滤器，当我在鸡零狗碎浑浑噩噩中沉溺，在粗粝幽暗的隧道里不明所以，空让岁月和时间滴滴答答漏走的时候，陆老师却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渔夫，精准地掐住时间咽喉，骑在了鲸鱼背上。他在采访时候说到：对阅读，我一直饥渴，牛饮。我比较偏爱古典文学、哲学、历史。我一直说，我的写作，是阅读的结果，阅读经典，阅读大地，阅读人生。实事求是说，我的“笔记新说”系列写作，重要环节还是阅读，这些历代笔记，需要静下心来，一字一句地品。《字字锦》扉页里有两个短句：精神是智慧的池塘、虚壹而静。虚心专一，放空内心，达到宁静，就会产生无穷的智慧。这些年，我一直在历代笔记的经典中穿行，从汉魏六朝，一直到唐宋元明清，如果按笔记的卷数粗略算算，应该不会少于三千卷。我一般利用早起的时间阅读，每天一个多小时，无论寒暑，数年不辍。《字字锦》从十二部经典笔记展开；《笔记中的动物》着眼于动物、人、自然和社会的关联；《笔记的笔记》《太平里的广记》是精华条目式的；《袖中锦》侧重话题的打通；刚刚出版的《夷坚志新说》，则从断代角度解读；《云中锦》侧重于笔记作家的人生经历及他们的重要作品。

我在同学群里分享陆老师这些文字时，大家的内心是“震撼”的。回想老师经常对我们讲的两个成语，方明白其中深意。一是“功不唐捐”，世界上的所有功德与努力，都是不会白白付出的，必然是有回报的。二是“玉汝于成”，像打磨璞玉一样磨练你，使你成功。他像一个织女，把碎片化的时间，融进自己的思想和睿智，播下霓裳的种子，织成了袖中锦、字字锦，大鹏一日同风起，扶摇直上九万里。

“夫人之相与，俯仰一世，向之所欣，俯仰之间，已为陈迹。”从1985到现在，大家师生不觉已是40年。岁月如风如幻如白驹过隙，当年收到师爷信函的少年吴孟举，已是翩翩青年，这个礼拜就要结婚了。陆老师还是在用心勤耕，朝暮不辍，在富春江畔的山庄花园里，在将整个世界视为自己的花园里，在浩瀚的书山学海花园里，烂漫长醉。

“转载请注明出处”